后来韩美林被好心人送到了医院才知道:
六根骨头碎成了四十多块,再晚点就得截肢。
有个红卫兵见拷问不成,突然抽出小刀,猛地扎在了韩美林的手腕上。
一边扎一边往外挑,咬牙切齿地说:我叫你画!叫你画!
硬生生把他的手筋挑了,血喷得到处都是。
韩美林看着自己的手,想到自己再也不能画画,挣扎着大骂:
我X你妈!
于是又吃了红卫兵一顿拳打脚踢,然后把他拖出去游街。
拖了一路,血流了一路。他的鞋里浸满了血。
他看到地上血淌出来的形状特别像鸡头。
艺术的本能促使他用鞋尖蘸着血,画了一只鸡。
一只昂首挺立的雄鸡。
这时,那只被他放到邻居家养着的小狗蹿了出来。
它亲热地叫着,扑到他跟前,到处闻闻,用舌头舔。
还用脚爪在他的身上抚摸,用爪子拽他,像是要他快一点离开这里。
红卫兵嫌狗碍事,一棍子就打断了它的腿。
巴金听说了这只狗的故事后深受感动,写下了散文《小狗包弟》。
之后九天里,韩美林都是在被批斗中度过的。
他先是被打得一脸血,然后被罚跪在工厂门口,路过的人都朝他吐痰。
有时候天气冷,跪了一天下来,身上的血和痰都结冰了,怎么都擦不掉。
身处特殊年代,并不是所有人都丧失了良知。
有个女同事就不愿意向韩美林吐口水,还朝他点了一下头。
这一点头让韩美林记了一辈子。
在磨难中,韩美林遇到不少平凡人对他的帮助。
批斗的时候,造反派用石膏做了一块几十斤重的罪名牌,用铁丝挂在他脖子上。
铁丝嵌进肉里,牌子坠得他抬不起头,韩美林痛得浑身发抖。
在旁的一位工人看着韩美林受难,实在忍不住了。
他从人群中挤出来,指着韩美林鼻子大骂:韩美林!老子特么砸烂你!
说罢抡起棍子,照着石膏板一顿乱砸,打了个稀碎。
然后找了块纸板写上罪名,重新给韩美林戴上,才骂骂咧咧地走开。
一次,韩美林被拉到淮南市文工团批斗。
文工团的人都敬重他的才华,全程只是口头批斗,没有人动手。
有个漂亮的女演员还偷偷端来一碗面,里边放了不少肉,让他赶紧吃。
等到韩美林被押回拘留所,他才发现口袋里有东西,掏出来一看。
是十块钱和二十斤粮票。
原来是那位女演员趁他不注意塞到他口袋里的,这让他刻骨铭心。
残酷乱世中的人性温热,总是显得那么珍贵。
04
同年,韩美林的罪名升级为反革命分子。
他被押送到淮南一所看守所。门牌号是100号,所以叫洞山100号。
那时,这是一个当地人都害怕说起的地方。
洞山100号的犯人很杂,从小偷小摸到死刑犯都有。
李大钊的儿子李葆华就关在这,他做过安徽省省委书记。
人性的黑暗面在这里被无限放大。
韩美林睡在粪桶边上,每天吃的是发臭的烂菜汤。
里边还掺了半碗沙子。
长期的饥饿让韩美林产生幻觉。
一听到米字,他整个人都陷入呆滞,条件反射地流口水;听到碗响,他就浑身鸡皮疙瘩。
甚至听到厨房吹火的电动机发出的嗡嗡声,他都会觉得舒服。
电动机一停,他浑身就跟针扎一样难受。
某天,韩美林见到看守所管理员在墙角扔了半碗剩饭。
都长白毛了。
他左顾右盼,趁着没人注意,冲过去几下就把这碗饭给扒拉进肚。
放风的时候,韩美林看到地上有只死麻雀,兴奋得两眼放光。
生怕有人跟他抢,还没来得及拔干净毛就一口吞了。
饥饿让他失去理智,能吃的不能吃的,都抓起就往嘴里塞。
最饿的时候,他还生吃过蛤蟆、蚂蚱、蜻蜓、豆虫,甚至蛆。
看守所所长想整韩美林,故意把他和流氓关在一起,让他天天挨打。
有个流氓一脚踢在他的尾椎骨上,肿起的包跟面包一样大。
所长知道后,又让人把他扯到外面的水泥地罚跪了一天一夜。
直到韩美林昏死过去,才把他扔回牢房。
他醒过来后尾椎骨剧痛难忍,坐也坐不了,站又站不起来。
只能趴在冰凉的地上,像个活死人一样睁着眼一动不动。
回想自己从没做过半点儿坏事,却被人挑手筋、打断腿,进了牢房。
韩美林越想越气,越想越亏。这特么还有没有天理了?!
这反而激发了他活下去的决心,他的直脾气又上来了:
不死,我就是不死。愈是想叫我死,我愈不死。
韩美林决心一定要活着走出洞山100号。
抱着这个信念,他开始重拾绘画。
哪怕手都废了,还要坚持用筷子当笔,在裤子上画画。
裤子画破了,他缝缝补补继续画,最后裤子都画烂了。
要不是有个狱友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帮他补上,他就得穿开裆裤了。
后来,韩美林说那条裤子被他画破的地方:
少说有几百个。
05
一天夜里,安静的牢房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。
脚步走到韩美林的号子前停下,门轰地一声打开。
看守指着他:韩美林!出来!
不等韩美林反应,一个麻袋套在了他头上。
他像牲口一样,被连拉带拽弄上了车。
一路颠簸,韩美林什么也看不到,不知道自己要被押到哪去。
车一停,他立刻就被拖了下来。
看守一脚把他踢跪下,揭去了他头上的麻袋。
韩美林这回看清楚了,他旁边还跪着两个犯人。看守手里端着枪。
这里是刑场。
这一刻,韩美林反而感到释然,既然活不了,死未必不是一种解脱。
突然一声枪响,旁边的犯人应声倒地,热乎的血和脑浆喷了韩美林一身。
第二声枪响的时候,韩美林昏了过去。
等他醒来,发现自己仰着躺在黏糊的血里,两个犯人的尸体就倒在他身边。
他当时脑袋里只有一个问题:
怎么阴间也有月亮呢?
过了一会儿,韩美林听到看守在说话。他咬咬舌头,才知道到自己还活着。
这是用来摧残犯人精神的一种刑罚,叫作:
死刑陪绑。
在洞山100号蹲了四年零七个月后,韩美林重见天日。
被释放那天,韩美林是坐公交车回的淮南。
路上,他眼睛看到的是行人商贩,耳朵听到的是孩子的哭声和自行车铃响。
韩美林已经太久没有接触过人气了,街上的一切都让他感到激动。
体重不到36公斤,枯槁得不成人样的他猛然意识到:
我感觉我是人了!我回到人间了!
下车后,他买了包饼干吃,这差点儿要了他的命。
长期在号子里喝烂菜汤,他已经嚼不动饼干了,吐出来全是血。
有个医生后来对他说,幸亏他吃不下吐了出来。
因为刚出来的人在里头饿得胃萎缩了,一包饼干吃进去没法消化,就会胀死。
韩美林又躲过一劫。
之后的每周末,韩美林都会一个人去爬山。
到了山顶后他什么也不做,就是站着嗷嗷大哭。
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了文革结束。
韩美林作为渺小的个体,被那个时代的巨浪席卷。
历经九死一生,然后被甩回岸上,奄奄一息。
不过,他好歹活下来了。
要知道,还有很多人没能幸免。
对了,韩美林出狱后做的第一件事,你猜是什么?
他的第一件事就是,买几斤肉去邻居家看望那只小狗。
邻居告诉他:
那天狗给打坏以后,回到家里什么也不吃,哀叫了三天就死了。
06
韩美林出狱后的几年里,还是在淮南瓷器厂里干活。
新来的厂长欣赏他的才华,就让他负责厂里的设计工作。
这让他有了崭露头角的机会。一来二去,韩美林的名声逐渐传开。
广东有关方面慕名而来,请他画了几百幅花卉,印成了画册出版。
这就是韩美林出版的第一本画集《山花烂漫》。
这本画集传到香港,不少出版商把画印在日历和挂历上,结果卖到脱销。
文革结束后,韩美林得到全面平反。
解开了枷锁的韩美林,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施展他无处安放的才华了。
1979年,韩美林在北京举办了第一次画展,他的刷水画法轰动中国画坛。
黄永玉、华君武等书画家大咖都来观摩。
1979年,韩美林人生的第一场画展
次年,他受邀到美国纽约办画展。
也是在这次展览上,有老外在看了他的作品后,喊了一句中国毕加索。
这个名头就这么传开了。
1985年,政策落实,韩美林得以回到阔别已久的北京。
这一年,他50岁。
从他被派往安徽美院任教到现在,已经整整过去22年。
他在这些年里受尽磨难,全凭一口气硬扛了过来。
不知道他再一次站在学院门口的时候,会作何感想⋯⋯
韩美林不止一次地说,他是个时间的穷人。
的确,他的青春都是在劳改和冤狱中度过的。
所以,即使在蹲号子的时候,他也一样画个不停。
恢复自由后更不用说,压抑多年的创作灵感就像火山喷发一样。
炙热、汹涌,止不住地往外冒。
有一次,他去朋友家串门,看到桌上摞着不少纸。
他二话不说一屁股坐下,几乎是无意识地扯起纸就画。
等到要走的时候,才发现一沓纸都被他画完了。
说起这事,韩美林的解释有一丝凡尔赛意味:
我有时控制不住寄己!
1980年韩美林赴美巡展
07
韩美林这辈子,女性缘分不少。
第一次婚姻给韩美林带来的打击很大。
以至于他都有了点儿PTSD的感觉,每天只顾画他的画。
他似乎明白了一个道理:不谈恋爱,啥事没有。
不过,缘分这事儿就是这么奇妙。
一次,38岁的韩美林到合肥出差,认识了一个16岁的女孩。
初次见面的时候,他给女孩画了两幅画,一对猴儿和一只狐狸。